采写/王思思 颜星悦
编辑/刘汨
清晨黄先生准备起床 | 张兴超
北漂11年后,黄先生决定住到车里,一辆普通的小轿车,占地面积大约5平米。每个周一到周四的晚上,黄先生都睡在里面,他不怎么翻身,因为架在车座上的折叠床只有60厘米宽,刚好容纳下他的身体。
到了周五,一下班,黄先生就急匆匆赶往火车站,去太原女友那里,过独属于二人的周末。隔天凌晨3点多,黄先生带上一周换洗的衣服和两三天的便当,再坐硬卧回到北京,火车到站是早晨8点半,刚好赶上回公司上班的时间。
网友们好奇,“月薪没有8万,都不受这个罪”,有人如此评论。事实上,黄先生只是一个普通白领,在北京做着一份销售工作。
现在,黄先生已在车里住了7个多月,并且,还要在车里继续住下去。
黄先生习惯把车停在北五环附近的路边 | 张兴超
住在车里的人
每个经过那辆五座小轿车的人都不会想到,那里是黄先生的住处,它过于普通、过于狭促,也过于超乎人们对“家”的定义。
早上8点半,在繁华的奥森园区外沿,接近北五环的一条交通干线上,这里没有社区、没有店家,除了来去匆忙的车流声,就只听得到头顶盘旋的乌鸦有一搭没一搭叫着。
黄先生的车就停在这个有些冷寂的地方。唯一能增添些生气的,是那些偶尔出现的跑者们,热衷运动的黄先生也总出现在跑步的人群中,只不过,他回家的路要比别人近得多。
最初看到黄先生的生活状态,是在一个短视频平台,里面的关键信息令我惊讶:北漂11年的男子,周末于太原、北京双城通勤,工作日的晚上住在车里。
如今选择两地通勤的人并不算稀奇,天津、燕郊到北京上班的打工族比比皆是,但里程近500公里很罕见。再者,有选择住房车的人,住轿车的,还是第一次听说。
我忍不住猜测,这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,为什么住车里?周而复始的两地奔波,真的不觉得辛苦么?这样的生活状态还要持续多久?这是在见到黄先生之前,藏在我心里的问题。
2月底,我在奥森附近见到了他。今年35岁的黄先生,在宠物相关的互联网公司担任销售。这是他北漂的第12年,也是他住在车里的第8个月。去年8月底,尝试在自己车里过夜后,他干脆彻底把“家”搬了进去。
洗漱用品、户外电源、衣帽鞋袜、桶装水、折叠床……一切生活必需品打包齐整后,放进了他的那辆白色丰田轿车。
据黄先生讲,他正经历着经济上的困窘,两次创业,均以失败告终,去年在门头沟又遭遇了洪灾,几乎让他一无所有。这也是他住在车里的主要原因。
让黄先生欣慰的是,他有一个家住山西太原的女友。后来他不止一次地提到,女友是他保持这种生活状态的动力来源。
“网上很多人问我,你怎么有那么大动力去坚持做这件事?其实如果不是有她,我不会有那么强的信念感。是她让我觉得,至少在太原那个地方,有一个人在等着我。”
我把黄先生的情况描述给同事听,大家从最初好奇他住车里,逐渐衍生出新的疑惑——那他女朋友究竟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?
从世俗角度而言,没有人会乐于选择一个经济窘迫的伴侣,这是人之常情。这个疑问也一直伴随着我们,直至这次拍摄的尾声。
坐在车里的黄先生 | 张兴超
生存法则
2月末的一天早上,黄先生还没起床。听到我们的说话声,他探身推开了车门。逼仄的空间里,这个男人正睡眼惺忪地躺在鹅黄色的羽绒睡袋中。
简单寒暄几句,他关上车门迅速换衣、起床。车子开始了滑稽的晃动。同事没忍住,笑出了声。
去年7月份之前,黄先生还租住在门头沟妙峰山附近的村子里。那是一栋村民的自建房,月租金2000元左右。十几平米的空间内,卧室、厨房、卫生间,一应俱全,他还养着一只名叫大屁的拉布拉多犬和两只猫。
这些年,黄先生陆续养过很多宠物,大多是收养来的流浪猫。看到一些“求领养”的朋友圈,他总是会生出恻隐之心,最多的时候,黄先生养着一二十只猫和两只拉布拉多犬,每个月仅宠物口粮支出就有两三千元。如今说起这件事,他只淡淡一句,“我那时候可能也有心,就领养过来了。”
2012年开始北漂后,黄先生住过大兴区,之后是房山区,最后一次搬到了门头沟。他性格内敛,不喜欢主动与人打交道。远郊环境清幽,室外宽敞,更方便养宠物,所以黄先生搬来搬去,都是在北京市区的外围打转。
低租金和居住舒适的另一面,是要忍受长距离的通勤。由于公司位于东城区,黄先生每天上班要开车一个多小时。若遇上堵车,通勤时间还会被无限拉长。为避免迟到,他有时会错开高峰期,提前几小时出门。
那是让黄先生近乎感到“崩溃”的日子,他回忆,“开到之后,会把车停在公司楼下,然后接着睡,睡醒了再去上班……”
与之形成对比的,是如今两点一线的短距离通勤生活。自打住车里,他的活动范围规律而恒定,大多数时候笔直地往返于北二环和北五环之间,开车仅需20来分钟。
白天,他如果足够幸运,能在公司附近胡同里,找到一个不碍事的角落停车。晚上下班,再一路将车开到北五环过夜。奥体附近的辅路上,到处都是可以停车的位置,没人会向他收费。
这也是经过一段时间摸索后找到的“生存法则”。最初的那些夜晚,黄先生曾规规矩矩把车放在公司附近的停车场里,“一个小时十几块钱,一晚上就一百多块。”他负担不起,只好寻找那些他“以为”可以免费停车的地方,随之而来的是一张张罚单。
在交过几次罚款之后,黄先生终于摸到了门路,他把“安全”的位置在地图上标注下来,连同附近的公厕也一并收集进去。从此,车在哪里,家就在哪里。
黄先生有时会在公共卫生间洗漱 | 张兴超
路边的“家”
去年8月,决定住车里之前,黄先生曾看过几套房子,都在偏远的城中村里。公司附近的房子太贵了,“一个合租的单间就得三四千”,在黄先生看来,这是极其没有性价比的事。
他的预算是两三千元,毕竟“押一付三,再加个中介费,起码得付五个月房租。”这费用,对于黄先生而言,“说少也不少”。但即便是城中村,也没有他中意的房子,住惯了郊区那种透亮的地方,他不愿意再搬到一个“阴暗的小空间”里。
实在不行,就住车里吧。黄先生打算把它当作一个暂时的缓冲。没想到住了几天,“还挺方便的,基本没啥通勤”。自此,车内大约五平米的空间,就成为他临时的“家”。黄先生描述过住车里的欣喜,早上醒来后,一打开车门,眼前就是一个开阔的世界,简直不是压抑的出租屋所能比的。
不知说这话时,他是一种自我安慰,还是真的享受这种生活状态。但黄先生眼下还是打算继续在车里住下去。有一次吃饭时,他主动告诉我,已经想好了夏天到来后,该如何应对燥热和蚊虫叮咬的问题,“实在不行,我就开着车门,外面搭一个蚊帐。”
女友也曾催促他正经找个房子,黄先生总是敷衍着:好好好,这个星期我就去。慢慢拖久了,她发现黄先生“乐在其中”。更何况,住车里的黄先生,每周都会回太原过周末。而在以前,他们可能一两个月才团聚一次。
女友几乎成为他住车里的唯一知情者与支持者。知道黄先生不爱吃外卖,每个周日,她要亲自下厨,做上六七样家常菜。西红柿炒蛋、青椒炒肉丝、炖排骨……一菜一饭,分装到饭盒里,让他带到北京来。
便当存放在公司的冰箱里,吃的时候用微波炉加热一下,黄先生两三天的伙食就此有了着落。剩下的几顿饭,他通常就近下馆子,无论吃什么,简简单单能饱腹就好,反正“省一点是一点”。
避不开的洗澡问题,黄先生也找到了自己的解决办法。大多数时候是在奥体跑步后洗澡,偶尔会约朋友去羽毛球馆打球,顺便也能冲个免费澡。
刚开始时,黄先生曾为洗澡大费过周章。他给自己准备了一只桶和一个热得快,需要洗澡时,就开车去往郊区,在那里支起帐篷冲洗身体。
我坐过几次黄先生的车,车里收拾得干净、规整,没有任何异味,也看不出长期有人夜宿的痕迹。想起此前他说过,周末和女友住一起时,家务基本上由他完成,这件事也就变得容易理解。
第一次在他车的后排落座时,我发现自己伸展不开上半身,脑袋很容易就碰到车顶。抬头看,是一排黑色的网格,里面存放着他日常使用的小物件。
他合理利用着每一处空间。主副驾中间的扶手箱里,放着用来烧热水的长杯。副驾上,是一块四方的橘红色户外电源。而后备箱中,有他晚上睡觉时用的折叠床。入夜时,黄先生从后备箱取出床,再把副驾驶的椅背放倒,睡觉的地方就腾了出来。
车顶的行李箱是他车上最值钱的东西之一,价值千元,其次是羽绒睡袋,三四百元,专为应付过冬准备。黄先生舍不得买更保暖的睡袋,“贵的要上千”。
他一直信奉着一句话,凡是“能解决的问题”,就都不是问题。年前有段时间是最难熬的,即使钻进羽绒睡袋里,也还是感觉到冷,为了驱寒,他只好“临睡前发动一会儿车子,等温度上来后,再把它关掉。”
黄先生在门头沟的租住地已被大水冲毁 | 张兴超
冲毁的房子
黄先生并不回避,他是因为经济上的压力才住在车里,而让这份压力达到临界点的,是2023年7月北京的那场特大洪水。
住在北京的人,都对去年的那场大水不陌生。在媒体报道中:7月29日20时至8月2日7时,北京市遭遇了历史罕见特大暴雨……门头沟全区受灾人口约31万人,占全区总人口77%;房屋倒损8418间、严重损坏26493间……
黄先生就是那31万人中的一个,他租住的房子是8418间中的一间。回想那场灾难,黄先生觉得自己落下了“后遗症”,“以后还住山边上的话,碰到下雨我就跑市里去”,他笑笑说。
大水降临在一个普通的工作日。黄先生6点出门时,天上还下着毛毛雨,他看了看河道,水位上涨明显,“离河岸大概还有几十公分”。因温州老家常出现暴风雨天气,黄先生没太把它当回事。他甚至还嘱咐来京小住的女友,要记得出门遛狗。
当天上午10点多钟,黄先生突然接到女友的电话,“水直接冲到家里了。”女友告诉他,门窗已被冲垮,她自己还被电了一下。黄先生有些着急,他给房东打电话,希望能去帮一下忙。紧接着再打给女友时,电话已经接不通了。
失联的大半天里,两人都曾设想过各种重逢的画面,等真的见到时,女友的第一句话是,“家没有了”。黄先生跪在地上安抚道,“人安全就行”。
那场水灾,把房子夷为平地,黄先生所有的东西都被冲了去。生活要继续,一切日常用品都得重新配齐。电脑、手机、衣服……粗略统计,他的经济损失差不多有十多万元。黄先生不得不向父母开口,让他们再寄一些家里的旧衣服给自己。
他的经济有些吃紧。无处可去时,黄先生先在大兴区的朋友家待了一段时间,因不好意思一直打搅朋友,住到车里前,他还在公司里睡了几天。
黄先生说话总是轻轻的,没有任何攻击性。他承认自己是个性格软弱的人,且不爱计较,这难免会让他吃一些亏。之前合伙创业时,他和朋友们租住在三居室的房子里。有时大家一起聚餐,轮到收拾时,基本上是黄先生在打理。
创业失败后,他打算搬出去住,冰箱、洗衣机等大件的归属问题,让黄先生有点犯难,“(最后)我就觉得,给他们吧。”
在别人眼中,黄先生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?我两次提出想和他的朋友聊一聊,他一副为难的样子,好像哪一位朋友,都不想去叨扰。他承认,也是因为现在还没有人知道他长期住车里这件事,包括关系很近的一个朋友,以为他只是短暂过渡几周、几个月。
他解释不想主动跟朋友交待自己住车里的原因,“我觉得这个东西是自己的事,你说了,你是想从朋友那边得到什么呢?”
黄先生在返回太原的火车上 | 张兴超
被不确定包围
最近这几年,黄先生一直没有回过温州老家。以前父母总是催他找个本地姑娘结婚,毕竟有些开厂的家庭,可能会帮他缓解经济压力。这让黄先生排斥,他不喜欢相亲,认为那很难找到真正的爱情。
遇到女友之后,她成了黄先生生活里的为数不多的亮色。每周回太原时,他偶尔会带点北京特有的小零食或下了火车买一束花,女友则通常会牵着狗去车站接他。“我们都很珍惜对方。”他说。
关于和女友相识相恋的经过,第一次见面时,黄先生并没有告诉我。他说,要问过女友(原话是“老婆”),征得她的同意后才能讲。这让我联想到他社交平台简介里的一句话,“听老婆的话,会发达。”
他有引申过这句话的意思,大致是,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,女友的看法和建议通常在最后会被证实“有用”“可靠”。哪怕有时会出错,或者自己明知会出状况,但只要女友开心,就什么都可以听她的。
随着接触增多,我才知道更多关于他们的故事。2021年,黄先生和女友在一场饭局上,对彼此一见钟情。他们互留了联系方式,很快就走到了一起。
当时正值他第二次创业初期。他一直想着东山再起,作为一个温州人,创业刻在了他的骨子里。
黄先生提到过未来的规划,去太原定居,在当地开一家宠物店,和女友一起经营自己的小日子。但现实是,他的经济窘迫,也没有房产,这段感情并没有积累起足够的支持。
“所以你应该明白,我老婆(女友)承受着多大压力吧?”就连那次门头沟水灾的事,女友也是瞒着父母,当时为了遮住自己身上的伤,她穿了很长时间的长袖长裤,但弟弟还是发现了姐姐胳膊上的淤青。
黄先生记得那个气氛微妙的时刻。尽管女友极力解释是自己摔伤,男孩还是盯着他看。“他以为是我家暴他姐。”说完,我第一次见到他哈哈哈地大笑。
在我们的接触中,黄先生是个极其理性的人,好像永远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,即使两人的感情面临着各种现实的阻力,他的表达也很平静,“假如我有个闺女,也不可能(让她和我这样的男生在一起)。谁会同意?”他说。
在跟随黄先生返回太原拍摄时,同事突然说,她明白黄先生的女友为什么会坚定地和他在一起了。“情绪稳定,能够提供情绪价值;逻辑清晰,讲话有条理。光是这两点,就已经强过了很多男性。”
最后一次见黄先生,是在3月中旬。那一次,聊起感情生活,他终于显露出一点此前没有的脆弱。黄先生坦白,自己正在被一种不确定性包围,“有时也会缺乏安全感”。但很快他又自顾自地回答,女友可能比他还没有安全感,因此,“自己的情绪不重要”,他所要做的,是“先给足女友安全感”。
那天傍晚,开车从奥森回公司的路上,黄先生的话明显变多了。他反复提到,不能确定最终和女友的感情走向,也会担心她在压力下提出分手。说这些话时,他依然保持着那份冷静。
“如果她提分手,你就要放手了吗?”我问。
“不放手,我不放手……”他把着方向盘,提高了分贝。
车子在落日下穿梭,北五环的冷寂渐渐留在身后,驶入鼓楼外大街,眼前是一派喧闹的图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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