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年女性追逐“假靳东”的新闻近几年不绝于耳。人们总由此表达对她们恋爱激情姗姗来迟的怜悯，或者讥讽其荒唐。
湖南郴州的陈愿（化名），曾见证过母亲两次找寻“靳东”。
经过长期的观察，她发现，母亲的沉迷不仅仅出于所谓“恋爱脑”，也不像年轻人对偶像明星的追逐崇拜，更像是一位63岁的农妇跌入数字鸿沟后被算法精准命中，幻想无所不能的“男神”拯救她于生活困境的可能。
她看见，母亲在抖音、快手上刷到的那些内容不过是盗用明星图像和视频、再经后期配音合成的产物，互动也只是为了诱导点赞关注或打赏。这些年轻人可以轻易识别的伎俩，到了老年人眼中却是深信不疑的真实。
面对难以分清真实与虚拟世界的母亲，儿女们卸载过她的抖音、解绑过银行卡，甚至砸烂了母亲的手机。陈愿亲自带着母亲去寻找“靳东”，只为了让她确信自己受骗，但毫无效果。
作为教母亲玩短视频的“始作俑者”，陈愿还要面对来自内心与亲人的责难：好心教她玩短视频为何反而酿此结局？是我对妈妈关心还不够吗？我究竟该如何帮助她、爱护她？
她听说一位江西网友把沉迷假靳东的母亲送去了精神科住院， 她不想这样做。但是面对层出不穷的假账号和沉迷的母亲，直到现在，陈愿也没想出好办法。
手机短信 资料图
以下内容由陈愿的讲述整理而成。
寻找“靳东”
我妈第一次去县城找“靳东”走半路上就被拦住了。她租了同村人的私家车，我哥和舅舅联系上司机叫停，这一次勉强作罢。回来后，大家苦口婆心地跟我妈讲，短视频里的靳东是假的、县城没有靳东，但她完全听不进。哥哥打电话给我，我才知道母亲这时已经像新闻里的案例一样，中了短视频的毒。后来她又偷偷去了县城找靳东，我哥再次去县城里把她带回来。
妈妈平时是一个非常节俭的人，去赶集渴了她都舍不得买瓶水，要等回家才喝水，但是她对抖音上的骗子特别大方。前脚刚把西瓜、玉米卖得千把块钱，后脚马上在“假靳东”直播间刷礼物打赏花掉了。
起初，为了不让她继续打赏，我哥把她银行卡解绑了，但她总是会去找别人帮她重新开好。后来，因为老家坐公交车都要微信支付，她学会微信绑卡，抖音绑卡也不是什么难事了。
老家附近有个烟草场，到季节了我妈会去做工，采摘烟草弄成一捆一捆地去烤烟。从早上六七点一直工作到下午两三点结束，回家后她就开始刷抖音上的假靳东，一直熬到凌晨一两点，经常人都睡着了，手机还在那里播。熬夜熬得没精神，人的反应也变得特别慢，她像个网瘾少年一样，有空就盯着手机，叫她都不知道应答。
“假靳东”骗局层出不穷 网络图
后来妈妈又听到视频里的人说，“亲爱的姐姐，我在长沙xx等你”，她梦想的地方就从县城变成了长沙。那时候我正好有些闲钱，长沙我经常去比较熟，就说带她出去走走。
我领着妈妈在长沙的景点兜了一圈，她全程心不在焉。我说你讲一个靳东的地点，我带你去。她说靳东住某某酒店，我们去了一问，前台说没有，别人又推测是不是某某宾馆，赶过去最后还是找不到。
她就像在大海里捞一根不存在的针，但她坚信这个人存在，还认为自己不够努力，找的地方还不够多。
当毫无抵抗能力的老人面对数字新世界
我妈出生在1960年。她小学只读了一年，文化水平很低，玩智能手机很多字只能看一半。我们这代年轻人是经历了按键手机和各种软件一步步发展到现在，知道手机p图、AI变身、视频换脸等，熟悉技术的变迁，能够分辨虚实。但对我妈妈来说，没有过渡期，抖音、快手这类短视频平台完全是未知的新世界，被互联网大潮一冲，她就陷入浪花里不可自拔了。
打开妈妈的手机，能看到大数据给她推送的全是念叨“亲爱的姐姐，给我点点加号、打赏一个小心心”的视频，一个接一个。63岁的妈妈以为，这些视频里的声音都是专门对她本人讲的。
人家可能只用在直播间放一张靳东的头像，也没有实时画面，甚至为了规避风险只放背影，更仔细的骗子会用变声器处理声音，循环播放“亲爱的姐姐，最近过得怎么样”，我妈就真的觉得对方在问她，会兴奋地在直播间发语音讲她最近做了什么，拼命地回复说“你也要关心自己的身体”。我告诉她，这只是图片，根本没人在讲话，或者是靳东头像配了别人唱歌，我妈坚持说她听得出靳东的声音。我甚至跟她演示过，用变声器把我讲的话变成另一个声音，但她就是固执地不理解。
我在抖音上看到，有和我妈差不多情况的阿姨被他们的子女送到了精神病院，但我从来没想过送妈妈去精神科。她现在就像我小时候看恐怖片好几宿睡不着、看电视都觉得是真实发生的一样，只是认知错误，分辨不了屏幕上演的和现实发生的。
城市里会有老年大学，上手机课，教老年人怎么辨别电信诈骗，怎么使用网络，我妈妈没有这种渠道，再退一步说，我就算把她带到市区来上课，她也未必听得进去。
抖音平台上，另一位博主分享了母亲沉迷假靳东的状况 网络截图
困在手机里的农村中老年女性
我们村里还有不少像我妈这样的中老年女性。有人在抖音上刷假靳东，还有人一天到晚看电影，还有一些阿姨天天给亲戚朋友打微信视频，反正都离不开手机。
她们脱离了土地劳作，好像跟社会脱节了，只能在网络空间里寻找一些安慰。再加上我们这里农村大部分都是儿子赡养老人，婆媳住进一间屋子，难免有摩擦，如果家庭氛围不是很好，这些阿姨们更容易感到精神上的空虚。
我家的情况比较复杂，我妈妈年轻时前夫得病去世，她和我爸各带着一个儿子，搭伙重组家庭，生了我和姐姐。大概十年前，我大哥结婚了，就让我小哥哥（我妈和前夫的儿子）带妈妈出去自立门户。我爸妈虽然感情还可以，但自此也就一直分开住。我小哥开挖机平时比较忙，嫂子和我妈相处得也不太融洽。
大姐结婚早，结婚之后和娘家来往得比较少，我参加工作后回家的次数也变少了。不知道是不是跟我爸分开后心里寂寥，还是和两个儿媳不睦，也可能儿女关心不够，我妈听到那些视频里一口一个姐姐，可能这辈子第一次被爱护了，可以得到一些慰藉。
我妈以前并不知道靳东是谁，也没看过他的电视剧。她是刷了抖音之后，才对靳东的信息讲得头头是道：靳东有什么职务，唱过什么歌，老婆叫什么名字。对她来说，比起爱情幻想，靳东更偏向于是一个全能的“男神”。她觉得靳东上天入地无所不能，走在街上听到店里放点什么音乐，她就说“这个是靳东唱的”，连那些打赏，她都说靳东会把他们的钱汇总一起捐给灾区。
我妈妈一直希望能有套自己的房子，假靳东在视频里说“我在长沙给你弄一套房子，过来找我，送给你”，她就对长沙特别向往。除了靳东，她也会经常转发一些其他博主的内容到朋友圈，视频里的中年男子也在讲着“姐姐有困难我来帮”之类的话。
陈愿的母亲关注的某短视频账号 受访者供图
迷茫的女儿
2019年左右，我教妈妈玩抖音的时候根本没想过她会“中毒”。原本是想让妈妈看看外面的世界、学学做菜等新技能，当我意识到“假靳东”视频的存在时，她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。
妈妈天天刷抖音，哥哥很生气，他把我给妈妈买了没多久的智能手机砸了，换了一部老年机。结果没几天，我妈自己去镇上的手机店花两三千元买了一个新的小米手机。
我们心疼她赚钱辛苦，劝她不要动不动都打赏给骗子，结果她说自己花钱开心，用得也不算多，其他人打麻将也输掉了，她花到抖音里也一样。以前还偶尔给她一些钱，现在尽量不给了，让她把自己赚的辛苦钱花完就消停，其他的打赏送礼一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，随她去了。
我跟哥哥感情挺好的，但现在他也对妈妈没什么耐心了，特别生气的时候，哥哥会怪我当初给妈妈下载了抖音。
好像始作俑者还真的是我。早先家里老电视机坏掉，我给他们买了一台数字电视，会员全部开启，但也不知道为什么，数字电视怎么教她都教不会，我妈只看手机。她的手机只有微信，我就给她下了抖音，一番操作下来，想不到变成现在这样，我特别后悔。
有次接我妈来我这玩的时候，我把她的手机调成了少儿模式，推送出来的全是小朋友看的视频，她不喜欢，就找陌生人帮他解锁。我就想，平台怎么没有出个老年模式？
有一回，我气急了把她手机上的抖音卸载了，她的眼泪马上簌簌地往下掉，好像我带她出来散心做错了一样，第二天闹着要回去。上车后第一件事，就是让别人帮她重新下载抖音。
去年“3·15”的时候，我打了求助热线但没有什么回音。我也到抖音的后台投诉过，说这类账号涉嫌诈骗，得到的回复是“我们会持续关注”。这些骗子开直播，像我妈妈这样的老年人们去打赏，平台也有抽成。有时候我在想，假如靠平台自觉的话，是不是就不会去纠正，能赚钱就好为什么要多管闲事？
这两年我在郴州市区贷款买了一套房，我打算最迟明年初把房子简单装修一下，让妈妈过来住。只是，妈妈在农村待了一辈子，离开土地她可能会不安，如果她还是被这类假靳东的视频蒙在鼓里，来了郴州更是窝在屋子里整天刷手机，那也是不得了。现在我还是很困惑，接下来到底该怎样做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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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：王尔宜、王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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